山风依旧
“风中是旧时梦想与记忆的味道”
库洛的到来出乎弗兰克的预料。训练营里一阵喧哗，武器乒乒乓乓的碰撞声伴随着少年们稚嫩的叫喊合成一顿混响，让在营帐中为训练营沏茶的弗兰克教官手一抖，差点扔了茶杯以更快拿起骑枪，去救明显方寸大乱的小崽子们。
肇事者却已进入帐篷，他从窗口翻入，落地悄无声息；骑士团制式骑枪的尖锋正刺向他的喉咙，闯入者却已敏捷的闪躲开来。闪亮的物件被抛洒在空气中，弗兰克下意识躲避，挥动长枪防御；却发现落在自己脚边的都是糖果，镭射糖纸折射出虹色的光。弗兰克左右环顾，帐篷四处都没有闯入者的踪迹。
训练营教官无奈叹气，抬头看向帐篷支架：“好久不见啊，库洛。”
库洛用双手抓住帐篷的支架把自己悬挂在空中。他并没有借机荡上去隐藏身形，而是大剌剌的挂在哪里，只微微调整呼吸让自己动静小一些。眼见朋友已发现自己，库洛松开双手让自己自由落地，轻轻降落在弗兰克面前。
外面的喧哗声没有停止，但已经开始掺杂名为疑惑的情绪；弗兰克望着轻而易举绕开整个训练营闯入主将帐篷的库洛，虽然明白训练营的小年轻们不可与身为优秀成熟的皇家骑士的库洛相比，但心里还是有加大训练强度的冲动。
库洛看着被骑枪挥击无情粉碎的糖果遗骸啧啧惋惜：“你知道这些糖果是我专门留给你的吗？”
“你刚才可是直接把它们一把扔了过来。”弗兰克无情指出事实。这种糖果价格相当便宜，在淘淘乐街15摩尔豆能买一大罐；那罐子需要双手抱起，里面的糖果够四个小孩子吃三个月。
但是，他和库洛都已经离开庄园许久，手中这种熟悉的糖果早已寥寥无几了。
“很久不见。”库洛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笑嘻嘻地打量弗兰克。
他穿着一身消防服。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过对方了。那场糟糕的往事里弗兰克被调离岗位，从此带着训练营四处跑来跑去；漫长的消息传递让他与庄园的时间差越来越长；像是用望远镜观察星星，看到的都是过往的光景。
两位朋友静静看着对方，然后在同一时间咧嘴欢笑。
弗兰克将还完好的糖果捡起收好：“谢谢你，库洛。”
“一定要好好保存啊。”库洛把手搭在弗兰克肩上，语气深沉：“不管怎么说，这可是我珍藏五年的糖果。”
“那还能吃吗？！”
一场虚惊之后，弗兰克教官向大家热情介绍骑士团皇家骑士库洛前辈；不明人物入侵危机解除，小家伙们又看到许久不见的庄园旧人，心中顿时满是亲近之情，纷纷抱着茶壶和甜点围着库洛叽叽喳喳。
弗兰克在旁边喝着茶，许久一个银色脑袋凑到他身边：“喝闷茶？”教官嗤笑一声：“不至于。”
“那你发什么呆呢？”库洛斜倚在桌子旁望着弗兰克。他长得英俊，穿着宽厚的防火服做这姿势也带几分潇洒；弗兰克不得不感慨长得好看真的能为所欲为。
“在想我的新人岁月。”弗兰克举起茶杯敬向远方的树林，那里只有层层叠叠的树峰。
“可惜你我手边都没有酒。”库洛单手支颔，望向弗兰克举起的茶杯：“酒能让你迷醉，茶却会让你清醒。”
“其实我手头有烈酒。”弗兰克抿茶：“但那是珍贵物资，可不能随意动用。”
“烈酒堆在一起可要注意消防措施。”库洛语重心长：“仓库可是相当容易烧起来的。”
弗兰克不语，想起作战课里他们曾经研究如何更好更快的烧毁敌人的粮仓。火焰难以驯服，毁灭一切，不分敌我。人们利用它、制造它、操纵它、却也屡屡让火焰失控，甚至最后顺势利用它失控时的不可阻挡。
库洛选择行走一条艰难的道路，选择对抗一个让骑士团也选择共生的敌人。
那件事到底在库洛心中留下多深的刻痕？弗兰克不知如何问。敌人投毒的事给弗兰克种下了哪些变化？弗兰克自己也说不清。
在难解的问题前，人们以心照不宣的沉默避忌。
他望向库洛，发现库洛也在看他。训练营的小孩子们在他们眼前打打闹闹，他们像两个幼儿教师一样，在孩子堆边缘默默守望。库洛没怎么变，他的脸色有些憔悴，却并没有折损他的容颜；只是银发有些凌乱、皮肤与嘴唇有些干燥、衣服有些脏污；想到菩提导师的状况，弗兰克觉得时之女神还是很厚待库洛的。也或许，弗兰克想道，是菩提导师太过于透支自己了。
他还记得自己的新人时期，他加入骑士团的时间比得到“史上最年轻的骑士团长”头衔的瑞琪还短，经历的故事却跌宕起伏得够写完一趟剧本。故事的开始很平常：弗兰克没考上大学；没考上大学的原因也很平常，弗兰克沉迷打游戏。沉迷游戏没考上大学的弗兰克试着去骑士团报名训练，结果脱颖而出如鱼得水，一路直升：见习骑士、勋章骑士、皇家骑士……直到最后他走到了副团长的位置，在骑士团身居高位，在庄园中也算地位尊崇；那几年高歌猛进如梦似幻，回想起来弗兰克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后他的命运来了个急转弯，有人借他的点心向骑士团投毒，弗兰克副团长被骑士团长勉力保住职位，收拾行李离开庄园去做新兵训练。
而后训练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今天，这就是弗兰克迄今为止的人生。弗兰克掐指算算，一、二、三……数字停到六，弗兰克第一次到骑士团报道是在六年前。当他还勉强是个青涩小骑士的时候，菩提的退休计划还在推进中、瑞琪队长还在为接过骑士团长的重任而加倍努力、库洛骑士还……好吧他一如既往的是皇家骑士。
库洛并不年老，但确实年长他和瑞琪许多，可以说是大前辈。他优秀又英俊，意气风发的模样是“皇家骑士”最好的注脚，他如菩提如瑞琪，是许多摩尔的向往、许多骑士想活成的模样。
“我其实不怎么喝酒。”弗兰克说：“酒很苦又很辣，咽不下去。”他本就不擅长饮酒，骑士团的烈酒风味粗糙的能刮伤喉咙，弗兰克宁愿用它来冲洗伤口。
“你也不能喝。”前辈的优势就是能细数已经独当一面的后辈的黑历史：“当初我和你去酒吧，你点了杯后劲大的。喝完开始发酒疯，我要拖你走你还大声喊‘洛哥不要’。”那次事件惊动了下班时间来喝一杯的艾尔，是艾尔和他们相识的开始。
“我刚加入骑士团的时候对骑士的一切都一无所知。骑士礼仪我不清楚，骑士精神我就更不明白，只是我喜欢读闲书，历史好外加分析猜测过了笔试关。”弗兰克望着杯中的茶水，水面悠悠，有月光和他自己的面容：“怎么握剑、怎么格斗、怎么用枪、怎么潜入、怎么跟踪、出任务要注意什么……全都是老练的骑士们教会我的。”其中有菩提、有瑞琪、有骑士团的各位教官各位前辈：“训练营的小孩子们都觉得我厉害得像神话。原来时间真的能掩埋一个人的过去，年轻人真的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你从来就天下无敌。”
库洛像个老前辈一样敲了下他的头说教：“别年轻人年轻人的叫。只有你这种年纪的人才会为了这种自然变化伤春悲秋。”
库洛是很有这样说的资本的——他的资历与年龄都比弗兰克年长。见习骑士的岁月对库洛来说确实是太久远的往事了。他的导师连菩提也要敬称一声“前辈”，关于那位骑士的记忆早已不被新一代骑士所知。库洛前辈本人早已经历了这样一番感慨、又看了好几届骑士发出给自己当年一样的感慨；当瑞琪弗兰克那一代的骑士们对着新人感慨青春时，库洛早已是一旁静静喝咖啡的靠谱成年人，不再发这种伤春悲秋的感叹了。
“现在还会追悼青涩的自己一去不还，再过几年你就会感慨力不从心了。”库洛前辈拿起一个杯子蛋糕：“好吃。”
“菩提导师听到会不会敲你的头？”弗兰克摸着自己的头。
“不是那种身体的衰老。虽然身体机能也开始下滑了。”库洛望着训练营里三三两两结伴的小孩子：“是那种心理上的疲惫，感觉骑士的路已经走到头了，不可能走得更远了。”
他曾经是骄傲的。他有骄傲的资本：头脑、身体素质、骑士天赋乃至容貌都出挑，从小跑步时他就能把所有男孩子甩开一大截。他从未失败又有远大理想的，决定这一生要做大英雄。
长辈们逗他大英雄有多大，还刚刚学会走路时的他说，要闪闪发光。
年龄达标时他顺利完成童年的目标成为骑士，然后毫无障碍成为皇家骑士，他从来没有失败过也从来很努力，人生道路没有丝毫阻碍，只需一路跑到终点，终点的名为“成为闪闪发光的大英雄”。
但是从他成为皇家骑士的那一日起，过往的一切就凋谢了；骑士团里优秀的人太多，他的才能填不平与天才们相差的沟壑；成为大英雄的山峰太陡，远超他的所能了。梦中的路很平坦，平坦的虚无、没有任何能发力挑战的实物，道路无尽，他的时间和体力都在流失，可是怎么也跑不到尽头。
“最受打击的不是目标无法实现，是已经有人做到了。”库洛静静地说：“他年纪还比你小。”
“瑞琪那家伙可不是参考对象啊。”弗兰克给好友拿了个杯子蛋糕：“看着他你会怀疑自己‘这些年我到底干嘛去了’和世界现实。”
“说起来你也蛮打击我的。”库洛咬一口杯子蛋糕：“我之前还能安慰自己说瑞琪从小就是练家子，你却不讲道理，半路出家开挂。吓得我半夜做噩梦。”
其实做噩梦是不至于的，骑士是坚强的，优秀如库洛更是不易崩溃。但他心里的焦躁一直无法抚平，库洛和自己的导师深聊一场，导师说：“库洛，你的心中失去了目标带来的意义。”
“可我的目标已经实现不了了。”
“每个人的目标都是只属于他自己的，成为什么只是表象。”导师为他倒了杯热茶：“剑鞘比剑重要，目标的意义比目标本身重要。想起它你才能找回自我。”
临别时导师给了他一个拥抱：“你一直很好。”
可是导师，我做不到。当时的库洛如此想到，他每天都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初心，可脑中一筹莫展。
在梦里他也急切地奔跑，童年的黑森林大火不知何时在他的梦里又一次烧起来了。一次梦中他如当年一样在火海里奔逃，打开一扇门看到年幼的自己。
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是此生仅有的机会了，他想。
他走上前，问道：“闪闪发光的大英雄是什么样子？”
银发幼童沉默不语。
而后他的记忆模糊了，再次有记忆已是醒来。
库洛坐起捂住脸庞：
“我不知道。”
“对未来迷茫绝对是最让人焦躁的事。”吃下最后一口杯子蛋糕的库洛总结道。
“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年少时候的心绪。”弗兰克说：“不过要我说，你早就是闪闪发光的大英雄了。没想明白不代表你做不到。”库洛早已是英雄，弗兰克想，不光是因为那件事里库洛的光彩，更是因为库洛走上对抗天灾道路的决意。
“不说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库洛为自己续一杯茶：“少年时候的心情，我确实记不太清了。”
“你可是被很多骑士羡慕心态年轻的啊。”
“有吗？”库洛一愣。
“下午茶时间里来找我聊天发泄的可不少哦。”弗兰克眨眨眼：“热茶和美食总是能抚慰人心。”
“我只是在做自己罢了。”库洛笑了笑：“至于心态年轻……谁能逃过时间的堆积？只有忘了一切的人才可以始终天真如初，但年轻并不值得我舍弃回忆。”
“前辈的肺腑之言让我受益良多。”弗兰克揽住好友的肩膀：“不骗你，在我心里你是大英雄。和瑞琪一样，让我担心你们身上的担子哪天把你们压碎。”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我只是忍不住担心。”
“那你说说我在你心里为什么是英雄？”
“等你老了，再也不如今天生猛；我再坐在你旁边，在你的英雄事迹下告诉你。”
“那我可要好好活到那一天。”库洛也勾住对方的肩：“一想到多年后我这样的帅哥就要老去，真是无比沧桑啊。”
“库洛，你的银发真的看不出变化沧桑的。”
“闭嘴。”
骑士队长奈特好奇的看着瑞琪的背影，瑞琪团长已经在哨塔上赏月十余分钟了。金发青年的背影仿佛凝滞了一半，一动不动。
“团长，你在干什么？”奈特终于忍不住发问。
“吹风。”瑞琪团长一如既往言简意赅。
原来不是赏月啊。猜错主角的奈特在心里尬笑。
“身为团长，我一直认为每一名属下的成长安危都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关注每一名部下的成长。”
奈特知道团长所言绝不夸张，瑞琪关注每一名骑士的成长，没有一名骑士能在他手下浑水摸鱼。
“每一年骑士团都有很多新面孔，也离开很多人。”瑞琪轻声说：“有的离开了骑士团，有的离开了庄园，有的……彻底离开。有的人了无音讯、有的人偶有回音、有的人依旧时时能碰面、有的人形同陌路。那些远走的人，也许终有一天会回来，也许再不归来。”
“无论他们选择了什么，我都只能接受。”瑞琪抚摸前哨站的古老石砖，铁甲接触粗糙的石面发出微微的刮擦声：“但他们在骑士团留下的身影，我都记得。”
奈特默然。他知道团长的责任感之浓厚与对伙伴的执着。瑞琪固执的为所有离开的人记忆他们的往事，仿佛他忘记了就再没人为那些离开的人证明他们的荣耀一般。
这几年做团长，瑞琪的自我表达能力比往昔提高很多。虽然还是直抒胸臆，但已经不再是几个破碎的词组成的晦涩句子了。奈特不说话，默默陪着团长站岗。
“今晚的风很大。”瑞琪闭上眼：“这风从黑森林吹来。导师和我说，风都是气流的末端，而气流从极远处吹来。”
“我想，或许他们也能感受到这阵风。”瑞琪的金发被月光照亮，被风吹动：“风吹过时，他们或许在做饭、或许在闲聊、或许在跳舞、或许在歌唱……无论如何，从黑森林、从更远方出来的风，或许同时经过他们和我。”
骑士团长紧闭着眼睛，他想起那些离开的朋友，每一个人的面容浮现时他心中都由衷的想说：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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